「你連真的假的都不分了嗎?」——觀《恐怖份子》有感

茜
Mar 14,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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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份子(1986)

由於缺乏對電影深刻而正確的認識,我在分析電影上一直都不完整,所以一般情況下有影評人的分享我多少都會聽聽。但這一次我卻逃也似的離開影廳,我受不了任何一丁點對這部電影情節的解釋,不能承受我的體驗受到絲毫的損傷。

然而矛盾的是,我寫下我的體會這本身也是對它的一種解釋。你若能接受這種矛盾(和我過分的主觀意識),也許可以理解我當下的觀影體驗。

恐怖份子並不好看,字面上的意思,這點從我腦中的困惑、時不時傳來的他人的嘆息聲和隔壁座位的人不斷的抖腳獲得證實。但這不好看的原因是因為我們從過往的經驗得知「如何看電影」並過於仰賴這些經驗:我們期待登場的人物必有關聯、上一個鏡頭與下一個鏡頭被剪接在一塊必定存在某種關係、前面出現過的事件理因是後面出現的事件的因、鏡頭內若有某種干擾則景框內的人物必定會做出反應⋯⋯因為我們有這些預設,而預設在這部片中又沒有被滿足或被延遲,所以我們覺得難看。若是一個被人類造出的智慧體在他被創造出來後第一次看這部電影,他應該會覺得這是「好看的」(至於他如何評價是否好看姑且不提,端看製造者賦予他什麼樣做判斷的程式)

什麼意思?我們一開頭就看到有人死了,但電影不跟我們解釋先前發生了什麼;角色提出了問題,但沒有人回答;電話在響,但人物不去接聽等等。我們死撐在那,焦躁不已,可是又放不下期待,所以繼續觀看,然後抓著我們看到的事件當作是解釋先前事件為何出現的因,小從周下公車被水淋到 —看到有人在洗窗戶->認為那水是洗窗戶的水;大至李先生殺人 — 前面有的畫面有出現他老婆說要離開他&他沒有被晉升->猜測因為老婆跑了而且沒有升為組長,所以李先生去殺人。但事實上這些事件之間的連結薄弱到只存在於觀者的腦中,從未在影像中呈現,所以我們一直被「打臉」 :諸如李先生和主任告密(或說誣陷?)+李先生一直說自己要升=預設他會升組長,結果最後是別人升組長。又或者是周寫不出小說+周說他的生活只剩下夫妻關係、離開李=預設他會放棄寫小說,結果馬上電影就帶到周得了小說獎的畫面。而正是因為這種強加的解釋,所以我們如此驚愕於最後一顆鏡頭,糾結於那一切是夢境或是現實?

另一個混淆我們的是從未點明的時間,事件與事件之間我們不知究竟相隔多久,我們只能從對白和場佈和人物的衣著妝容姿態猜測,李和警官朋友說周好幾天沒回家,正當我們猜想每個鏡頭之間應當只差幾小時~幾天,但沒隔幾個鏡頭我們又看到淑安不再需要拄拐杖,意即過了好幾個月,這搞得我們更無法判斷事件的前後,連帶的也無法辨別事件的因果。像是小強在暗房裡說的,分不清現在是白天或黑夜,作為觀影者的我們亦然。

然而最可怕的是周對李說的「小說歸小說嘛,你連真的假的都分不清了嗎?」這句話似是對故事中的人物說,又像是跨越第四面牆對觀影的我們說。一樣都是我們眼睛看到的畫面,我們怎麼分別哪些是「電影」哪些又是「現實」,你大可說我從畫面的顆粒感、投影幕隨著風的晃動來意識「我正在看電影」,可如果是4k高畫質呢?如果你眼前所見盡是銀幕呢(例如帶著vr眼鏡)?你離開影廳、過了些許日月你再重新翻找你的記憶,你還能肯定的說「那件事是我真實的記憶、而這件事是我從他人口中聽來或從某處看來」的嗎?本片中各個事件薄弱的連結不也體現在我的生命之中?我如何能確定我的現在是因為有過去的某個事件發生(像成功人士可能會把自己的成功歸功於在某個時間點有好好掌握機會、失敗者會把失敗歸咎於某個時期的錯誤決定,你如何能說是這個單一事件或一連串的單一事件使你有了現在?)

思至此,突然展開成一個哲學問題 — — 我如何能說昨日的我與今日的我是相同的? 因為記憶的連接?可是記憶的連接處其實很薄弱。

勞勞叨叨說了這麼多,那個矛盾又出現了,當我把這部片解釋成他指出了對自我存在與否的懷疑,這也是一個對其強加的解釋。而且這個解釋還不會有任何人來證實,只有與眾人的背道而馳。

後記

既然我點出了一個生命問題,那麼我也應當試圖回答。

所以,然後呢?

也許真的昨天的我和今日的我是不同的(肉體是一樣的,可是大腦裡面的那個什麼也許是不同的)、或許所謂的自我和現實都不存在,都是我解釋和建構出來的,然後呢?所以我是不存在的?生命的本質就是虛無?我必須說我離開影廳時真的是帶著這種驚怖,頓時分不清真假,也對一切懷疑。那現實層面要如何解?我就是會有快樂,我就是會有痛苦,雖說感受的成因是不明的、是由我所解釋的,但感受在那個當下就是快樂的/就是痛苦的。

於是又有了這個後記,和朋友一起討論這個「然後呢?」過程花了點時間,有機會再細談吧,但我在這邊簡單收斂討論的結果:思考這些不是也不應該是說「所以現實的一切都是假的」又或者是「因為這一切都是由我解釋的,所以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我想要用一個積極的角度出發,意即因為這一切是由我解釋的,所以我可以去做觀點的轉換,我可以放下我對某一個解釋的堅持和執念,轉而從其他的角度去思考,在生命狀態的顯現就是,我其實是可以放下自我,去從他人的角度思考、同理他人的…

我不確定也不會知道楊德昌拍這部電影腦中想著什麼,但如果觀看完只得到因期待被延遲滿足的焦躁和無法解釋鏡頭間的關聯所感到的困惑,或甚至倉促而隨意的定論「人人都可能成為恐怖份子」,似乎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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